面對越來越粗獷的露營,人們的寬容度也越來越高。
「野外嘛,吃點沙子很正常,要體驗的不就是這種原始的感覺嗎?
」 躺在帳篷裡,「跟你人在商場一樣」,「甚至比商場還要吵」,大家也都多了一份理解,「就好像大家都憋瘋了,拼命都要出來玩一樣」 。
文|呂蓓卡 盧妍
編輯|楚明
圖|受訪者提供《特殊標註除外》
粗獷
當代語境裡的露營,很多時候,已經不再是原本的荒野駐紮,而是社交圈裡的展示。
從去年十一到今年五一,短短7個月,僅一家生活方式分享平臺上和露營有關的筆記從47萬增加到了276萬。
隨便點開一張,濃厚的濾鏡下,燒水壺也能拍出《Call Me By Your Name》的電影感。
這個春天,人們對露營展現出的熱情是空前的,3個月的時間,天貓上露營裝備的成交額翻了兩倍。
4月30日,五一長假的第一天,北京的迪卡儂四元橋店將露營區直接搬到了門口最顯眼的位置。
營業5個小時後,天幕、防潮地墊、蛋卷桌、卡式爐的貨架空空如也,連支起來做樣品的帳篷也被賣掉了。
提到露營,很多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裝備。
從去年開始露營的大越,稱自己是「搬家式露營」。
她備齊了整整一套,兩大系統:廚房系統——餐具、盤子、菜刀、菜板、水桶以及食材的保溫箱、冰箱,和睡眠系統——床、防潮墊、床墊、枕頭、睡袋、毯子、燈具。
她喜歡到野外,過夜的那種,每次飲用水就要帶30L。
一輛7座SUV車,通常會被塞得滿滿當當,連狗都隻能跟她一起坐在副駕。
而當問起為什麼不帶成品的食物,她說:「那種屬於野餐。
」
裝備是必要的,但精致是給朋友圈看的,很多時候,這種精致是經不起推敲的。
大越和朋友露營有一個傳統,每一次,都會把各自這次新買的裝備打開,單獨擺在一起展示。
最讓她滿意的「玩具」是一頂帳篷,她強調,是「一個日本的設計師品牌」,喜歡的原因非常簡單,既好看又實用。
就這兩條簡單的需求,放在露營裡卻十分難得,大越為此花了1萬塊。
她也曾跟風買過白色的天幕,但遮陽效果相當於無,坐在下面很熱很熱,「隻是拍照好看」。
她也買過金字塔式的小帳篷,但發現空間逼仄,沒有紗窗一到夏天就非常悶熱。
在小紅書上幾乎人手一個的蛋卷桌,也讓大越十分後悔,且不說「又大又沉又占地」,單是那個縫隙,「吃飯的時候進了油就很難打理」。
真正好用的裝備,常常帶著一點粗獷的野味。
這麼多的單品,大越發現最實用的其實是一把鐵鍬,學名「工兵鏟」。
到了野外,一般用來挖坑,解決上廁所的問題,「因為這都是可降解的嘛」。
如果覺得不好意思,她還會帶一個廁所帳,在帳篷裡挖坑。
但很多時候,她懶得打開。
以前出去旅行,挑住的地方時,大越最在意的就是衛生,「首要條件是幹凈」,但到了野外,「只要自己不尷尬,尷尬的就是別人」。
她不喜歡用「戶外便攜馬桶」,因為那需要自己套一個垃圾袋,最終的排泄物還要帶走,畢竟「塑料袋在野外是不能降解的」。
這個工兵鏟還有一個用處,遇到下雨,還能沿著帳篷邊挖一圈水渠,以免水滲進帳篷裡。
很多時候,濾鏡下的照片往往隻是故事的開始。
在一個露營群裡,有人發了一張北歐風的照片,一隻銀色的爐子一塵不染地被架在燃燒著的火光中,看起來非常愜意。
但緊接著,故事的結尾卻猝不及防,制造火光需要柴,而柴火燃燒的時候整個爐子會被熏黑,這張照片的代價是,這層黑讓他「刷了三天」。
在室外做飯更沒有精致可言。
大越喜歡露營的時候包餃子,照片上是好看的,但實際上,「鍋碗瓢盆,肉餡什麼都散了一地」,跟家裡的廚房一樣是「災難現場」。
其他的食物,做漢堡、烤牛排、椰子雞,也好不到哪兒去。
這些看似無用功的裝備和環節,在大越眼裡,其實是露營樂趣的延長。
第一次露營時,大越也沒有這麼講究,拿著朋友送的露營裝備,就去山裡煮泡面了。
但現在,能出的遠門越來越近,留給城市的娛樂活動越來越少。
幾個月前,她剛剛辭掉電商銷售的工作買了隨心飛,她想象著,三月在新疆,五月在廈門,找新工作前,西藏、海邊兒、雲貴川,所有的地方都「隨心飛」一遍。
但一趟一趟的航班被取消,她「環遊中國」的希望最終隻能在北京打轉。
而在北京,能想到的「遠門」又隻有露營。
每次如果周六出去,她會從周二就開始準備,先定菜譜,再準備食材,這樣,露營就不隻是兩天,而是持續了整整一周。
野味
對真正的露營來說,更重要的體驗顯然是「露」,不是「營」。
錢可以買來裝備,但在北京,真正稀缺的是空間。
北京這個中國人口密度第三高的特大城市,人均公園綠地面積隻有16.6平方米,還不夠紮一個雙人帳篷。
加上北方氣候沒有南方濕潤,每平方米綠地的維護成本是深圳的近乎5倍,市屬的11家公園都不允許搭帳篷。
過去的四月,想要在北京給帳篷找到一塊合適的落腳地並不容易,京郊的草坪缺乏養護,一直還是光禿禿的。
北京的氣候也算不上友好。
整個四月,北京氣象局有16天都發佈了大風預警,其中有5天同時伴有沙塵。
還有花粉和柳絮,四月裡有22天花粉濃度都顯示極高,極高的標準是每千平方毫米超過800粒,而最高的一天,每千平方毫米的花粉達到了4305粒,對花粉過敏的人來說簡直是「生死大關」。
在這樣的大自然面前,露營的裝備再精致也沒有用,柳絮黃沙一視同仁。
在一份家長群中流傳的遛娃指南裡,媒體人彭詩遠看到了可以搭帳篷的野鴨湖。
清明節後的那個周末,她帶著娃來到這裡,但她感受到的不是「春天」,而是到處光禿禿的,有一種「秋風瑟瑟的感覺」。
把帳篷紮在沒幾根草的黃土地上,風一吹,「黃沙亂卷」,她們隻能躲到帳篷裡吃東西,簾子拉好。
下次出帳篷時,還得把鞋子裡的沙倒一倒。
在野外,大越遇到過比這還大的風,連帶著帳篷被吹飛,桌子被吹翻,天幕的桿都被吹斷了。
今年四月,她去了北京房山的一個營地,草還沒怎麼長出來,到處都是草屑,風一吹,就黏著在了肉上,除了草屑,還有蚊蟲。
有一次,大越和朋友一起露營,朋友被蜱蟲咬傷,「往301《醫院》跑了一個月」。
這讓她從此每次都會帶齊一整套戶外的驅蟲裝備。
做自由職業的李陽則提醒,露營時最好不要帶寵物。
風裡有沙子,要一直不停地給狗換新水,「老給換水、老給換水」。
這些沙子也會吹到狗的身上,回家渾身是土,洗完澡的水像「泥漿」一樣。
一般到了下午兩三點,最熱的時候,沒注意給狗防曬,還非常容易中暑。
李陽之前在加拿大讀書時也出去露營。
但當時對露營的概念和現在不一樣,他們一行幾人到林子裡打獵,會帶著帳篷、炊具直接紮營。
不會帶爐子,帶的是最輕便的打火石,「各顯神通」就能把火點燃,還有鋸繩,把樹鋸下來當柴,吃獵到的兔子。
那是更接近自然的狀態,也蘊含著自然的危險,因為「動物很可能會攻擊你」。
回國後,他再露營時發現身邊人一個比一個設備齊全高檔,吃的是提前規劃好的,想好帶什麼菜來做。
這讓他總覺得「缺少了露營應該有的意義」。
而說到底,北京周邊的大片區域都經過開發,「野生動物早就跑得不見影」。
在今年,這種空間的稀缺性更加凸顯。
清明節的時候,彭詩遠去了通州一個可以露營的公園,她形容,那是她見過最誇張的露營地。
「人真的是暴多」,目之所及不是花草樹木,而是密密麻麻的帳篷,兩個帳篷之間隻有「大概一米」的距離是可以走人的。
大自然的味道完全被人味淹沒,汗味、燒烤味。
「光著膀子」的男人在帳篷間穿梭,耳朵裡傳來的是旁邊有人在玩狼人殺,「嗷嗷叫」的聲音。
相比起親近自然,這裡更像是換了個地方感受「市民生活」。
網上還有人將這樣的場面調侃為「難民營」。
李陽也見識過,在一個房車露營地,「什麼背心褲衩往外面哐哐亮」。
帳篷之間距離太近,個人空間的邊界也會被打破,不僅起不到接近自然的效果,甚至會爆發沖突。
大越習慣露營時過夜,如果是在營地,人多起來,晚上10點還有人會在外面唱戶外KTV,帳篷的隔音效果幾乎為0。
早上5點多,又會遇上小孩踢球,一個球踢進她的帳篷裡。
她還遇到過一天早上7點多,被隔壁帳篷的大哥拿著音響放電音吵醒,老公出去交涉,結果對方說:「昨天晚上半夜聊天喝酒的是不是你們?
」一場矛盾可以引發無數的相互「報復」。
原本,露營講究私密性,在露營群裡,流傳著一些規則,比如不可以用燈去照別人的帳篷,這是一件「很侵犯隱私的事」。
不可以不經允許拍攝和參觀別人的帳篷,「賬篷相當於是別人的家」。
但在人擠人的營地,這些規則顯然全都被逼仄的空間感吞噬了。
搶位置也變得重要起來。
有人為了占地方早上6點就起床。
一個好位置不僅包括紮帳篷需要考慮的坡度,還有風口。
在下風口,風一吹起來,上風口的垃圾就會被吹過來。
而小紅書上,還有人在上風口吃螺螄粉。
但最令人難受的,莫過於位置離廁所太近,不僅每個上廁所的人都會經過帳篷,人多的時候,營地的廁所根本來不及打掃,味道也十分感人。
偶爾也能遇到一些真正的野趣。
大越有一次在河的一岸,看到對岸的帳篷被一群牛沖了,牛群還去吃他們的東西。
但人工的打擾也猝不及防,她還碰到過推土機施工,大半夜被人突然叫醒要求她撤離。
每年的夏天,都有大量的遊客帶上帳篷來此露營度假 圖源視覺中國
寬容
面對越來越粗獷的露營,人們的寬容度也越來越高。
大自然已經先一步馴化了這些露營人的心智,在北京,氣候無法選擇,隻能接受這個春天不穩定的饋贈。
面對沙子和柳絮,李陽內心早已毫無波瀾。
「野外嘛,吃點沙子很正常,要體驗的不就是這種原始的感覺嗎?
」草屑吹到食物上,抱著「不會拉肚子」的想法,大越「吹一吹」也就繼續吃了。
在北京生活的媒體人彭詩遠細數著,去年雖然不能出國,好歹還能出京,帶娃去了揚州、上海、青島、杭州,回了兩次湖北老家。
但今年春天,連跨區都變得艱難起來。
她清明節去了一趟隔壁區懷柔,還被酒店臨時通知要提供48小時核酸,無奈轉頭返回。
相比哪兒也不能去,野鴨湖的黃沙是可以忍受的,畢竟還有個湖可以讓她帶著女兒環湖騎一騎自行車。
如果在家裡,女兒無處釋放的活力,會拉著她紮100次頭發,紮得「頭皮生疼」,「母女關系瀕臨破裂」。
四月的一個周末,因為沒能出門,她在家給女兒紮起了一個帳篷。
隻是這樣,女兒也挺高興的,把所有的毛絨玩具一箱子全拖進了帳篷裡。
到了這次五一,彭詩遠又去了玉渡山露營。
原本她的想象是,山坡上幾個零星的帳篷。
但到了中午11點,隔壁的天幕直接把風繩架在了自家帳篷的前面,女兒走過時還不小心絆了一跤。
對方沒有絲毫邊界感,擺了幾張桌子拼在一起後就開始用藍牙音響放「抖音神曲」。
中午躺在帳篷裡睡覺時,彭詩遠一度感覺自己的腦袋要炸。
但是隔壁的另一個媽媽,又很快安撫到了她。
她們在現場擺起一個嘉年華,好多小朋友湊過去,套圈可以拿禮物。
還有個「長得很可愛」的年輕男孩,把K歌的設備搬到了草地上,聚集了一幫小朋友在他旁邊唱《少年》。
這是她從來沒有過的體驗,嘈雜變得不再鬧心,一陣風吹來一個垃圾袋,她也覺得沒什麼,順手裝在了自己的垃圾袋裡。
隱私的規則大約隻存在於疫情前的露營地,而在今年,整個營地根本沒有私密性可言。
彭詩遠形容,躺在帳篷裡,「跟你人在商場一樣」,「甚至比商場還要吵」。
原本五一前,她一想到密密麻麻的帳篷還發怵,幾乎要放棄露營的選擇。
但是現在,看著沒有方向可言的大風亂吹,不少人的天幕也被吹跑了,也覺得沒什麼。
大家今年都多了一份理解,「就好像大家都憋瘋了,拼命都要出來玩一樣」 。
在五一假期的前一天,大越突然接到一個新開的小眾營地的電話,因為有客人臨時隔離,她獲得了最後一個帳篷位。
擔心堵車,她們一行人29號就出發了,帶了4天的食材。
幾個人開了4臺7座的SUV「全部塞滿」,「沒有下腳的地」。
到了營地後,因為想搞篝火,她們還買了100斤的柴火。
這晚她喝酒喝到很晚,看著篝火燃燒,就覺得心滿意足。
但沒想到,第二天早上酒還沒醒,就收到營地老板的信息,前一夜下了通知,營地五一不讓繼續開了。
她懷著難過的心情拔營,又懷著一種慶幸,因為前一晚,「已經足夠開心了」。
她的預期已經沒那麼高了,到現在,「曬到了太陽,吹到了風」,就夠了,畢竟「都是真實存在的」。
而她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,「別給我封在屋裡就行」。
還有人健康寶彈窗,無法到任何公共場所,也依然沒有放棄露營,就在小區裡搭起了帳篷,擺了幾把露營的椅子,放了一個露營箱,兒子在小區裡跑著玩飛盤,她泡了一會兒茶。
雖然沒多久就被小區保安提醒不許露營,她還是感到「快樂」,「挺不錯的體驗」。
《文中大越、李陽、彭詩遠為化名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