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一被問過很多次,為什麼那麼喜歡露營?
她給了一個看似宏大又十分有趣的回答——因為可以感受自然和人類文明交界的那種『曖昧』。
『外面風聲大作,而我睡在溫暖的帳篷裡看著電影』露營打破了鋼筋水泥和綠樹紅花分明的結界,人類文明和自然的界限變得曖昧,好像兩邊都在,又好像兩邊都不在,再具體點兒說的話,是短暫逃離的日子裡,感受現實世界和向往生活之間的曖昧。
文 | 曾詩雅
編輯 | 金匝
運營 | 橞楹
逃離計劃
人類逃離城市的野心愈發膨脹。
去年是野餐,到了今年,大草坪、藤編籃、格子餐墊已經遠遠不夠了,得露營才行,還不能是Camping,必須是Glamping——精致露營,野奢。
今年前五個月,小紅書上關於『露營』的搜索量比去年同期增長了428%,到目前為止,和露營有關的筆記已經多達47萬篇。
裡頭的大多數畫風絕非是你在迪卡儂或野外生存節目裡見到的那樣,電影質感的照片會告訴你,品味、氛圍、奢華,才是當下露營最重要的元素。
不管是星河下、雲海旁,還是曠野上、林地間,一頂白色帳篷是標配,精致點兒的,還應該掛上朦朧昏黃的小燈串。
木質蛋卷桌旁無論配了幾把月亮椅,桌面上都是要有手沖咖啡壺的。
馬卡龍色系的卡式爐上滋滋作響的是牛排、壽喜鍋、西班牙海鮮飯……總之,人們想盡辦法,出逃到鮮有城市痕跡的自然之地,然後又在那裡一點點復原城市文明。
圖 / 小紅書APP
國慶之前,家在北京的魏茹今年一共露營了8次。
最頻繁的一陣是在4月,魏茹家的那頂白色帳篷,紮入過北京最大的商業營地,高海拔的草甸,荒漠中的河灘,甚至還有私人的海島。
在老家的父親從朋友圈看到她一周不落地騰挪,忍不住問:『老住帳篷,那你們在北京買房幹嘛?
』
『其實是因為孩子』魏茹解釋說。
魏茹是一個三孩媽媽,家中的大兒子11歲,女兒4歲,最小的兒子2歲。
同時,她還有另一個身份:一家廣告公司的策劃。
女兒兩歲前,她的人生重心在事業,日常生活大致可以概括為:動則半個月的出差,整日整夜地待在片場,以及接連不斷的電話會議。
下班後也無法幸免,她常常能握著手機,從三環內的辦公室一路聊回位於順義的家,最忙的那個夜晚,下了車,她又站在院子裡聊了兩小時。
時間在堆疊成山的工作裡消逝,直到有一天,她看到家裡的老人在給女兒喂蘋果,小勺子挖出的果肉,一口口地送進小家夥嘴裡,魏茹突然愣住,愧疚感冒了出來。
『女兒快兩歲了,但到那天我才發現,自己從來沒有給她喂過蘋果』
去年開始,這位媽媽試著把時間勻給孩子。
她沿著中產們的潮流,帶著孩子們春天去野餐,冬天去滑雪,到了年末,又站上了流行潮頭,優先於身邊大多數人,加入了精致露營的隊伍。
北京的一位室內設計師Jonny 在今年入坑。
他今年30歲出頭,但常年伏案工作,導致他的膝蓋、脊椎都有傷病,有一隻眼睛也因為盯電腦屏幕太久,患上了白內障。
然而,讓他最接受不了的是,工作帶來了女兒的疏離。
Jonny自稱女兒奴,只要8歲的女兒沖他笑笑,就能樂上半天。
但是一年二十多趟的出差、一睜眼上百條的信息,幾乎每時每刻都把他困在工作裡。
女兒變得凡事都向著陪伴更多的媽媽,『當我和太太有分歧,她對女兒開玩笑說再給你找個爹吧,我女兒會毫不猶豫地答應』某一天,有人向他發出一起露營的邀約,這位失落的父親立馬抓住了縫補感情的機會。
更多人去露營是為了自己。
家住北京東六環的Lan,把精致露營視作『自家客廳的延伸』。
他喜歡和朋友一塊兒喝酒聊天,但朋友大都住市區,城郊間的距離導致這份聯結時常受阻。
『喝酒吧,又得找代駕,約朋友來自家吧,又太遠』精致露營的出現解決了這些問題。
Lan和朋友們一起在北京郊外相聚,入夜後,點一把篝火,聊天聊到盡興,酒也喝到盡興,倦了、醉了,就鉆進帳裡沉沉睡去。
最重要的一點是,愛好戶外運動的他和更喜歡安靜、精致生活的妻子,終於在露營這件事上達成了共識。
這場精致露營風潮,最早可以追溯到2018年日本大火的動漫《搖曳露營》,後來的疫情時代裡,無法聚集在棚內拍攝的韓國綜藝,也瞄準了露營元素,《帶輪子的家》是房車露營,《感性露營》是在營地裡『周遊世界』,大神羅PD,今年也把場景限定在了營地裡,《機智的露營生活》《新西遊記露營篇》應運而生,後來,這股風潮才刮到國內,從節目走向現實。
在北京的人們成了今年端午、中秋、國慶假期在小紅書上搜索露營最多的一類人,再往下是成都、上海、重慶和杭州。
有數據統計,國內露營人數已經達到3.6億次,其中精致露營占到總露營人數的20%,人群集中於21-45歲,年輕一代和年輕家庭占主導。
人們逃離城市的理由各不相同,很難確定戶外的帳篷裡到底攢了什麼味兒的解藥,但它帶來的那些陪伴、相聚、返璞歸真,似乎短暫地消解了他們的一部分煩惱。
龐大的消費群一共催生出2.6萬家國內露營相關企業,其中超六成的公司在2020年後建立。
『最近大熱的國產品牌像牧高笛、挪客都是我們寧波的』石一驕傲地介紹。
今年初,她說自己的朋友圈、小紅書、常聽的播客,全方位地向她安利精致露營。
到了4月,她終於在朋友圈裡展示了一頂白色的金字塔帳篷,還有她第一次露營的體驗,簡單明了的9個字:『很不錯!很不錯!很不錯!』幾天之前的一個深夜,她還在電話那頭,用失落的口吻講起在家裡公司上班的逼仄與苦悶,但也就是從露營那天開始,這個活動成為了她短暫喘息的一個出口。
圖 / 受訪者供圖
豪華遊戲
Glamping還有另一個翻譯,叫作豪華露營,這個名字就註定了,某種意義上,它是一場比拼奢華的遊戲。
魏茹絕對算得上遊戲裡的上位圈。
露營前,她最大的擔憂就是保暖問題,北方的戶外,早晚溫差大,她想到的第一個解決方案是,花5000元買下一款阿拉丁暖爐。
她還請教了專業的戶外運動人士,最後睡的帳篷裡,地上一共鋪了五層:防潮墊、棉墊、羊毛氈墊,好看的地毯,以及記憶海綿的充氣床。
『所有人進我帳篷,都是要脫下外套隻剩短袖的』講到自己的帳篷,魏茹就流露出自豪。
那是一頂售價一萬多元的Springbar帳篷,面積為16㎡。
『高度一定是要成人可以站立的,考慮孩子們喜歡氣球,我想讓他們在帳篷裡也能玩氣球』
對魏茹來說,露營就是一場搬家,連衛生間也得帶上。
她準備的一頂廁所帳篷,可以在裡邊如廁、淋浴。
戶外馬桶,她已經買了3個。
『買到第三個,才覺得坐起來的高度是最舒適』她還必須帶上45升的水,以滿足孩子們洗澡的需求。
衛生間的問題上,偶爾會有快速通關的玩法。
石一有一次去海島,就定了離帳篷駐紮地最近的一間酒店,但不是用來住的,她就睡在不遠處的草坪上,海島的最東面,為的是欣賞向往已久的海島日出。
至於酒店,那隻是專門用來解決如廁和洗澡問題的另一套裝備。
魏茹更喜歡無水無電的地方,因為在那些無依之地裡,一些稀松平常的事情會變得彌足珍貴。
平常的精致也不能落下,她會帶著泡腳桶、艾灸貼、面膜,這是無法掙脫的人類文明。
如果去沙地露營,她還會帶上戴森的吸塵器,用來清掃帶進帳篷裡的沙子。
會吃方便面嗎?
『不會,堅決不會。
我們會做四菜一湯,也做過參雞湯和牛排。
因為我婆婆喜歡喝咖啡,手沖咖啡壺也是必須的,偶爾我們還會帶著高腳玻璃杯喝香檳和紅酒』
會穿沖鋒衣嗎?
『怎麼可能,那太土太low了!』魏茹眉毛挑得老高,眼睛也瞪圓了,『我們會穿田園風的衣服,棉麻類的,我見過有些家庭還會特意穿親子裝呢』
後來,一個露營群果然出現了這樣的田園風,一對母女穿著同樣的褐色短T恤、白色背帶裙,頭上還戴著同款草帽。
在草地荒蕪的季節去露營時,她們甚至會在天幕下鋪上人造的綠色仿真草坪。
作為一名室內設計師,Jonny對露營裝備有著一套必須遵循的搭配美學。
他一開始就定下戰術,所有裝備必須在黑色與沙色的范疇裡,更準確地說,是黑色配不同深淺的大地色系,如沙色、駝色、卡其色……他有些瞧不上『黑化風』,那是一種把所有裝備都統一買成黑色的風格,『作為設計師來講,我覺得全黑色系在搭配風格中是最投機取巧的一種』
和魏茹的整體豪華比起來,Jonny更註重細節精致。
前段時間,他購入了一盞價值200多元的Goal Zero露營燈,燈身是透明的。
一部分人會給露營燈套上燈罩,Jonny從木質的、尼龍的、迷彩的、蛛網的款式中買了一款,燈罩價值是這盞燈的五倍。
Lan最近癡迷老式燈。
在LED技術如此發展的今天,他去露營,會帶上一盞1991年產的英式老礦燈,和一盞組裝點亮可能會需要一小時的氣壓燈。
『有次我和朋友吹半天,結果怎麼也點不上,後來我一般就備兩盞』
他表示自己不是一個裝備黨,因為有十多年的戶外運動經驗,Camping的想法雖有,但他的裝備更講究實用性和功能性。
他見過一些愛好者為了買海外的裝備,不惜去排號搶購,或者海淘了等上好幾個月。
他們追求的是品牌,比如被譽為露營界『愛馬仕』的品牌Snow Peak,淘寶上收藏數最高的一頂帳篷,價格是4649元,另一款別墅帳,售價是16289元,因為從韓國發貨,你還需要付861元的運費。
露營群裡,他也見過一些人,對各品牌帳篷的功能、優劣如數家珍,但後來到營地一看,對方連帳篷都搭不起來。
精致和實用,有時是悖論,也總有妥協的時候,魏茹買過聯名款的月亮椅,價格不菲,但她至今仍然舍不得扔掉的,是一張價值一百多的迪卡儂折疊桌。
『因為它真的太好用了!』
圖 / 受訪者提供
陷阱
還有很大一部分人,不會參與到精致露營的裝備遊戲裡。
他們去露營,更像是拎包入住一家帳篷式酒店。
老狗提供的就是這種服務,他在湖州安吉租了塊營地,裡面備好了精致露營需要的一切:野奢帳、天幕、蛋卷桌、月亮椅、睡袋,還有各樣式的食物。
這些送上門的『精致,可以滿足那些想要逃離城市、又無心力置辦裝備的人。
但是很少有人可以真正地逃離。
老狗接待過一位在阿裡工作的女生,她和在字節、美團等幾家大廠工作的十幾位朋友,包圓了整個營地,但工作卻依然像黑雲籠罩著營地。
那是一個周末,有人剛剛凌晨加完班來到營地,有人已經在營地對著筆記本電腦工作了一整天。
對Jonny來說,搭完帳篷坐下來的一刻,就是他開始工作的信號。
有人把露營定義為『take out life』,他是當作『take out work』,作為部門負責人,十幾個人的團隊,價值幾千萬的項目,不可能拋之不顧。
露營時,他瞥一眼手機,有二十多條未讀信息,剛回復完,妻子喊他幫忙下廚,女兒喊他一起出去玩,隻活動了5分鐘,再瞥一眼手機,信息變成了四十多條,『那是最崩潰的時候』
魏茹也不得不在營地裡一邊做料理,一邊戴著藍牙耳機開電話會議,就連她的孩子們也需要在帳篷裡上網課。
隻有一次,他們去到了海拔兩千多米的草甸,信號斷了,才真正享受到身處自然的靜謐。
自然會賜予寧靜,也會帶來風雨。
去年十一期間,北京刮起了8級大風,天開營地正在舉行一場上千人的露營活動,傍晚的天空暗沉沉的,Jonny看到一塊塊天幕倒下來,風像突然發脾氣的人,掀翻了桌子,餐具、鍋爐,地上亂糟糟一片。
很多輕量化的折疊椅被風卷跑了,大草坪上留下了幾個狼狽追逐的背影。
Jonny自己的金字塔帳篷裡,一根中央立柱被吹彎了。
有人為了更好地穩好帳篷,甚至發動了自己的汽車,拿車軲轆壓著帳篷。
那一天,魏茹一家的帳篷也曾被風吹得搖搖晃晃,丈夫在外面拉緊了風繩,她把東西全都搬進帳內,自然殘暴的一面展露,『好像地震,屋頂要塌下來一樣』唯一無懼的是4歲的女兒,她隻覺得好好玩,一直問魏茹:『媽媽,帳篷什麼時候能飛起來?
』雨水在深夜降臨,然後留下一地痕跡,第二天早上,魏茹看到一家人前夜沒吃完的方便面已經泡在雨水中。
不久前的中秋假期,去到河北承德熱河谷的露營者,也經歷了類似的噩夢。
那一天的雨太大,渾黃的雨水直接沒過了營地草坪。
有人在露營群裡上傳了現場照片,一頂魔法帽似的大帳篷下,防水性不強的棉質野奢帳縮成一團,野餐墊、小推車、食材、鍋碗亂哄哄地擱在地上,用於營造氛圍的小燈串已經垂下了一半,幾個人在帳篷裡,低頭玩著手機。
另一些時刻,精致露營的夢,都不用風吹,去兩個網紅打卡地就散了。
Lan去過一處小紅書上的網紅湖泊,到了他才發現,碧綠的湖水其實渾濁不清,草地上有許多被扔棄的魚線和包裝袋。
B站up主『濾鏡粉碎機』去寧夏中衛的沙漠,體驗了一把摩洛哥風情野奢帳篷,發現帳篷矮到直不起身,雨天過後還會進水,夜間的濕度可以高達92%,還有碩大的蟲子出沒。
精致露營的boy和girl們,不僅對抗不了自然的打擊,也對抗不了人造的陷阱。
圖 / 微博@濾鏡粉碎機
曖昧
美好也是有的。
魏茹覺得露營的時候,一天被拉得細長,好像花不完。
清晨五點半,陽光落進帳篷,人自然就醒了。
『那個時間孩子還在睡,也不會有工作打擾,是真正屬於自己的。
我常覺得明明做了好多事,一看表卻還沒到9點,就覺得好富有』如果能不被打擾, 一整天也會變得簡單,大腦放空了,隻想著三時三餐。
入夜後,還能在城市見不到的漆黑裡,伴著風聲、蛙聲、鳥聲,自我療愈。
去荒漠的那一次,被魏茹稱為向往的生活。
也是五點,她走出帳篷,看見湖面泛起了白霧,遠遠地,一位同行的媽媽已經起床,搬了凳子正坐在湖邊看書。
人與人的關系,在露營這場相互協助的遊戲裡被拉近。
午飯後,魏茹會和丈夫坐在椅子上聊天,聊孩子教育上的問題,聊各自積攢的小情緒,風一吹,它們一下就消散在曠野裡。
Jonny開始在露營中感受到『小棉襖』的溫暖,最近,女兒已經不再允許媽媽給她『換個爹』了,她會爭著說:『那還是我爸好』但他覺得改變最多的,還是自己和妻子的關系。
妻子曾經是個大大咧咧的人,遇到一些難事兒會甩手,推給他,後來全家一起露營,兩個人不得不協作搭帳篷。
一開始,妻子打過的地釘全都需要他重新拔出來,再打一遍,搭個帳篷得花一個小時,幾次之後,妻子已經熟練掌握了技能,20分鐘足以搞定。
至於老狗,他在安吉的營地開業才兩周,就有兩位客人覺得大有商機,主動提出想要入股。
Lan有陣子沒去露營了,他最近迷上了騎公路自行車。
那天,帶著頭盔、穿著緊身的騎行服的他登場,說自己從東六環一直騎到了國貿。
不過,Lan還會繼續露營,他的新計劃是在冬天雪地裡來一場。
石一很久沒去露營了。
她最終離開了寧波,在杭州找了一份自己喜歡的策展工作,所有露營裝備都留在了家裡。
國慶前夕,她發來一張截圖,是她的領導在工作群裡問:『有沒有人節假日要一起露營?
』『誰會想和領導一起露營?
』她暗地裡吐槽道。
她早就有其他的露營計劃了,和朋友們一起,可這份計劃已經擱置了一整個春天和夏天,不知道這個秋天會不會實現。
石一被問過很多次,為什麼那麼喜歡露營?
她給了一個看似宏大又十分有趣的回答——因為可以感受自然和人類文明交界的那種『曖昧』。
『外面風聲大作,而我睡在溫暖的帳篷裡看著電影』露營打破了鋼筋水泥和綠樹紅花分明的結界,人類文明和自然的界限變得曖昧,好像兩邊都在,又好像兩邊都不在,再具體點兒說的話,是短暫逃離的日子裡,感受現實世界和向往生活之間的曖昧。
圖 / 受訪者提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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